1926年的秋天,我第一次知道里尔克的名字,读到他早期的作品《旗手》。这篇现在已有两种中文译本的散文诗,在我那时是一种意外的、奇异的得获。色彩的绚烂,音调的铿锵,从头到尾被一种忧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,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,又像一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: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,我当时想;但哪里知道,它是在一个风吹云涌的夜间,那青年诗人倚着窗,凝神望着夜的变化,一气呵成的呢?

随后我再也无缘读到里尔克其他的作品,只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新浪漫派的、充满了北方气味的神秘诗人,却不知他在那时已经观察遍世上的真实,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,后来竟达到了与天地精灵相往还的境地,而于当年除夕的前两天逝世了。

至于读到他的《祈祷书》(1905)、他的《新诗》(1907)、他的《布里格随笔》(1910),他晚年的《杜伊诺哀歌》(1923)和十四行诗,还有那写不尽、也读不完的娓娓动人的书简,却是最近五年的事。在《祈祷书》里处处洋溢着北欧人的宗教情绪,那是无穷的音乐,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滥。在这无穷的音乐与永久的感情泛滥中德国18世纪末期的浪漫派诗人们(他们撇开了歌德)已经演了一番无可奈何的悲剧。他们只有青春,并没有成年,更不用说白发的完成了。但是里尔克并不如此,他内心里虽然也遭逢过那样的命运,可是他克制了它。在诺瓦利斯死去、荷尔德林渐趋于疯狂的年龄,也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,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。他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,流动的变为结晶的,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。他到了巴黎,从他倾心崇拜的大师罗丹那里学会了一件事:工作──工匠般地工作。

他开始观看,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。他观看玫瑰花瓣、罂粟花;豹、犀、天鹅、红鹤、黑猫;他观看囚犯、病后的与成熟的妇女、娼妓、疯人、乞丐、老妇、盲人;他观看镜、美丽的花边、女子的命运、童年。他虚心侍奉他们,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,分担他们被漠然视之的命运。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,都像刚刚从上帝手里做成;他呢,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,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。这时他深深感到,人类有史以来几千年是过于浪费了,他这样问:“我们到底是发现了些什么呢?围绕我们的一切不都几乎像是不曾说过,多半甚至于不曾见过吗?对着每个我们真实观看的物体,我们不是第一个人吗。”直到他的晚年,还写过这样的诗句:

苦难没有认清,

爱也没有学成,

远远在死乡的事物

没有揭开了面目。

里尔克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发现许多物体的灵魂,见到许多物体的姿态;他要把他所把握住的这一些自有生以来、从未被人注意到的事物在文字里表现出来,文字对于他,也就成为不是过于雕琢,便是从来还没有雕琢过的石与玉了。

罗丹怎样从生硬的石中雕琢出他生动的雕像,里尔克便怎样从文字中锻炼他的《新诗》里边的诗。我每逢展开这本《新诗》,便想到巴黎的罗丹博物馆。这集子里多半是咏物诗,其中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,抒写个人的哀愁;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,共同组成一个真实、严肃、生存着的共和国。

美和丑、善和恶、贵和贱已经不是他取材的标准;他惟一的标准却是:真实与虚伪、生存与游离、严肃与滑稽。他在他的《布里格随笔》里提到波德莱尔的《腐尸》:“你记得波德莱尔的那首不可思议的诗《腐尸》吗?那是可能的,我现在了解它了。……那是他的使命,在这种恐怖的、表面上只是引人反感的事物里看出存在者,它生存在一切存在者的中间。没有选择和拒绝。……我时常惊讶,我是怎样情愿为了实物放弃我所期待的一切,纵使那实物是恶的。”

“选择和拒绝”是许多诗人的态度,我们常听人说,这不是诗的材料,这不能入诗,但是里尔克回答,没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诗,只要它是真实的存在者;一般人说,诗需要的是情感,但是里尔克说,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,我们需要的是经验:这样的经验,像是佛家弟子,化身万物,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。他在《随笔》里说:“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,观看人和物,我们必须认识动物,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,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。我们必须能够回想:异乡的路途、不期的相遇、逐渐临近的别离;──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;……想到儿童的疾病……想到寂静、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,想到海的一般,想到许多的海,想到旅途之夜,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,群星飞舞──可是这还不够,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。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,一夜与一夜不同,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,和轻轻睡眠着、翕止了的白衣产妇。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,坐在死者的身边,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……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,我们的目光和姿态,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,那才能以实现,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,脱颖而出。”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,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。

关于《布里格随笔》那部奇书的内容,我不能在这里叙述(我希望将来能有另一个机会来讲它)。在《新诗》前后两集相继出版、《随笔》告成了以后,整整十几年,里尔克陷入一种停滞、枯涩、没有创造的状态中,这中间他忍受了那对他是不能担当的、残酷的灭绝人性的世界大战。

经过长时期的沉默,忽然灵感充溢,于1922年在几日之内,在瑞士西南部一座从13世纪遗留下来的古宫中(那古旧的宫墙里只种着玫瑰),一气完成在战前已经开端、经过长期停顿的十首长篇《杜伊诺哀歌》,同时还附带着写出几十首十四行诗。这时,那《新诗》中一座座的石刻又融汇成汪洋的大海,诗人好似海夜的歌人,独自望着万象的变化,对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流,发出沉毅的歌声:赞美,赞美,赞美……

这样他完成了他的使命。

(选自《冯至全集》第四卷,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)

勒内·玛里亚·里尔克(1875-1926)出生在布拉格,父亲是奥地利人,母亲是犹太人。他少年时期曾在布拉格受教育,他的早期诗作《民歌》,一开头就写“捷克人民的歌声……”,回到祖国后进了维也纳大学。他一生旅行过很多地方,多半的时间是住在巴黎,担任过著名雕塑家罗丹的秘书,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1908年他特意把自己的一本《新诗集》题献给这位艺术大师:“献给我伟大的朋友A·罗丹。”后来,里尔克又从法国名画家塞尚的作品中受到过许多启发。从这两位伟大艺术家那里,他学到了像工匠一样严肃认真地从事创作劳动的作风。

自19世纪末年到20世纪20年代,里尔克发表了大量的独具特色的诗章,以智慧的、沉思的形象屹立在西方诗坛。他生前出版的诗集有《生活与诗》(1894)、《祭神》(1896)、《梦幻》(1897)、《耶稣降临节》(1898)、《图象集》(1903)、《祈祷书》(1902)、《新诗集》(1907)、《新诗续集》(1908)、《献给奥菲斯的十四行诗集》(1923)和长诗《杜依诺哀歌》(1923)。此外,他还发表过不少中短篇小说。1926年12月29日,里尔克在瑞士病故;之后,朋友们将他尚未发表的一些诗收集起来整理出版,题名《遗诗集》。

里尔克一生总在思索,总在用现代人的眼光观察和探究。对于纷纭复杂的万事万物,他分别用心灵的耳朵去听,用心灵的眼睛去看,然后用含蓄而谨严的艺术手法和形象化的凝炼语言,将他深刻的、独到的感受抒写出来。

例如《预言》这首诗,写的是一个人在大风暴来到之前的感受:“像一面旗包围在辽阔的空间”。这种感受,与其说是孤独,不如说近乎洁身自好。大风暴将来未来之际,一切是多么沉寂:“窗子都还没抖动/尘土还很重”。但风暴一来就掀动一切、冲刷一切;原先似乎孤独的个人,却要“把自己抛出去”了,而惟其如此,他才终于能够“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”。法国18世纪著名散文家布封的那句名言“风格即人”,在里尔克的这首诗里似乎获得了形象化的印证。

严重的时刻又如那首《豹》,也是里尔克诗作里的名篇:一只被关在铁栏中的猛兽,它的世界仅只有咫尺之地;虽然是猛兽,处境却类乎小小老鼠,然而又毕竟不同于老鼠,它的意志决不是铁栏所能囚住的;虽然它暂时好像是在沉睡,但至少并没有真正死亡,而这,却正巧是悲剧所在。

在我们看来,里尔克当然有他的不足之处,他的诗篇时或透露出一些神秘感,这大约来源于认识上的不可知论。这类情况,自有其社会环境及个人经历等诸方面的原因,我们又怎好苛求于前人。

在诗的形式上,里尔克写过很多格律诗(多半是十四行体)和半格律体的诗,也经常采用自由体;他晚年所著长诗《杜依诺哀歌》就是用自由体写的,其中有些章节还特意运用了无韵体,但依然十分讲求节奏和韵律(不只是韵脚)。

(选自《辛苦又欢乐的旅程》,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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